没想到,昨天随便写了一篇短文,引起了海外同胞的吁唏。除了金歌儿因同学的关系而产生情感共震外,素不相识的几位同胞也能如此动容,的确令我吃惊:人类共有的东西原来真的不分东西南北。
我在中国的腹地,遥望太平洋彼岸,痴情地想象着那些被西文浸润的我的黄色的同胞们,居然在为中国的一位不知名的几十年前的故人的离别之情而感动,这让我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:那个过去的年代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年代?它留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?它为什么能够沉淀至今而不被稀释?
我和金歌儿、肖阳就读的那所中学,是我们当时亲手建起来的。在母校建校30周年之际,曾经邀请了一些老校友回校为学弟学妹们作报告。当时我也在之列,记得我演讲的题目是:红色的浪漫,黑色的悲情。
是的,我们所处的年代是红色的:红色的标语、红色的口号、红色的语录、红色的歌曲、红色的思想……天安门广场上红色的海洋,上山下乡的红色队伍。我和肖阳、金歌儿参加的是红色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,我们唱啊、跳啊,我们激情澎湃,斗志昂扬。我们战天斗地,改造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。我们无比骄傲,无比幸福,仅管我们吃不上白米饭,仅管我们穿不上好衣裳,但我们却在担心世界上四分之三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,我们要为解救他们而努力奋斗。那是怎样的豪情万丈啊,那是怎样的浪漫之情啊!
有一天,我和一位女同学放学回家,突然看到一群人拖着一个人迎面跑过来。那被拖扯的人裤子已磨破,皮肉已磨破,一路血迹斑斑。突然,我身边的女同学发了疯似地大哭大叫:爸爸!爸爸!那声音撕心裂胆,那声音至今想来依然可绕梁三日。她的爸爸被打成了右派。后来,她的爸爸在五七干校门前的一棵巨大的槐树上自缢。那是一个冬天,人们踩着咯兹咯兹作响的雪奔去,去看一个右派怎样自绝于人民的。我也去了。我看到一位公安人员,爬上树,照了像,然后用刀一挥,那在空中飘荡的身体“嘭”的一声掉在雪地上,溅起一圈雪花。从此,那身体在空中画出的线,那“嘭”的一声,就永远刻在了我的生命里。这样的悲剧上演得多了,我似乎也麻木了。但,透过那红色的背景,我看到了黑色的天幕下,那缭缭升腾着的魂灵。红与黑,在那个年代就这样地被奇异地组合成一章协奏曲。
把肖阳的离世与那个背景想重叠,我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受,很难用语言描绘。因为,他是改革开放的初期走的。他是倒在了祖国的真正的黎明前。他还没来得及知道什么是电脑、手机、MP3,不知道周杰伦、成龙、李连杰……如今,中国人走向世界的各个角落,我也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澳大利亚。可是,仅管如此,这岁月工资居然没有洗掉那段记忆,居然没有抚平那块伤痕。原本以为,那瘾瘾的痛早已忘却,可不曾想,只因了金歌儿的一篇短文,我却发现,那痛还在流血。原来,我之所以怀念一些故去的东西,只是因为我们不能忘却。